“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若问行人去哪边?眉眼盈盈处。”此刻,当我敲下宋朝王观的这阙词,心中荡漾一泓清水,眼前浮现丹江口水库万顷碧波。
6月初的一个午后,在丹江口水库一艘游轮上,我和参加南水北调中线工程通水十周年采风活动的北京作家们被眼前的美景深深震撼:微风荡漾,烟波浩渺,鱼翔水底,鸟入山林,水碧天蓝波潋滟,天光云影共徘徊。
那是怎样澄澈的一库清水呀?澄澈到令人自惭形秽。船至库区中心,停舟直接取水,同行的作家每人端一杯饮,水清甜甘冽,沁人心脾,堪比山泉。
这一库清水乃千山万壑溪水汇集,点点滴滴山泉从竹林茅草丛中沁出,一路涓涓流淌,从滔河流入,从堵河流入,汇入丹江,汇入汉江,穿越山林清幽之地,绕行城镇繁华之所。
水可以濯洗身体,也可以荡涤灵魂,它可以滋养万物。面对这样的水,会想起王勃的“秋水共长天一色,落霞与孤鹜齐飞”;会想起“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我足”。
这样清澈的水,对干渴的人,犹如琼浆玉液。它从丹江口水库出发,穿越中原大地奔向北方,润泽干涸的华北平原,滋养千千万万的京城人。
有水的地方是灵秀的,掬天地之灵气。站在甲板上,看着眼前的万顷碧波,我恨不得跳进去,濯洗疲惫的躯壳,荡涤浮躁的灵魂。可是,我怎么能够呢?绝对不能。要知道,为了守好首都人民的大水井,让一泓清水永续北上,千千万万的十堰守井人连一片树叶都不容忍它入库,坚持水事违法“零容忍”,水资源管理“最严格”,提升水环境质量,确保库区水质达标,又怎能容许我一浊人在水中遨游?即便爱此清波,我也只能望水兴叹。
游轮外一朵朵云彩像棉花糖,像暮春飞舞的柳絮,似乎触手可及。受不了这美景的诱惑,我和文友段吉雄、周国军、张玉华、张静爬上了游轮顶部,真想拽住头顶的那片云,与库区湛蓝的天空深情相拥。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库区的云如海边的云,变幻无穷。这样的云会让人浮想联翩,思接千载。世事多变,沧海桑田,我们眼前辽阔的水域曾是一座有着两千多年历史的古城池,它就是享有盛名的均州。
说起均州,可谓源远流长,它曾是楚文化的发祥地。均州的历史可以上溯到春秋时期。古城原址在丹江口市均县镇的关门岩北,是古均州、均县的治所,始建于战国。北有汉江,南有丹江,地处江汉之间、襄阳府西北。史载,均州城墙全部采用每块重15公斤的青砖垫砌而成,西南北三面各凿一丈五宽护城河,城门均设有木制防洪水闸门,以及60吨重的石头门槛,10米至20米高城墙环城4000米,城墙之上各设炮台五座,北门设有瓮城,四门有楼:东曰“宗海”;南曰“望岳”;西曰“启秀”;北日“拱辰”。城楼雕梁画栋,飞檐碧瓦,异常坚固,故民间有“铁打的均州”之称。
均州的标志是号称武当第一宫的静乐宫,是在永乐皇帝南修武当、北建故宫时建的。“一座静乐宫,半座均州城。”静乐宫面积占到均州古城的一半之多,被称为九宫之首。从水路去武当山朝圣的人们,都在此地下船,换车乘马上山。古代均州码头帆樯林立、商贾云集,静乐宫游人如织、香客众多,一派繁荣的景象。
和古老的郧阳城一样,在漫长的时光里,均州城曾名扬华夏。历史成就古城的辉煌,也在某一时刻选择让其沉寂。当千年古城为水让道,曾经的繁荣注定无法赓续。上世纪六十年代末,丹江口水库建成江南电竞官网app下载蓄水,均州、郧阳这两座历史悠久、文化灿烂的“文明古城”,永远沉在了汉江河底,被淹没于万顷碧波之下。
我们试图在迁建后的静乐宫里找寻历史的踪迹,那些从江底打捞出来的古均州遗物似乎在诉说着当年的故事,它们镌刻着一段沧桑的历史,也见证了千千万万均州人挥别故乡的不舍。
如果说移民史是一部可歌可泣的奋斗史,那么这库碧水中流淌着古城人的汗水,还有泪水凝结的乡愁江南电竞登录平台。那些丝丝缕缕的乡愁,在水下的家园里珍藏着,剪不断,理还乱,恰如一库碧水向北流。
均州古城沉睡于汉水之下半个多世纪,至今仍让丹江口人怀念不已。在库区荡舟,我们眼前看到的只是一泓碧水,于他们则是魂牵梦萦的故乡,那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让游子难以忘怀。
我抬头看甲板上的云,低头想起丹江口移民,口中念着席慕蓉的《乡愁》:“故乡的歌是一支清远的笛/总在有月亮的晚上响起/故乡的面貌却是一种模糊的怅惘/仿佛雾里的挥手别离/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想必这首诗是他们心境的真实写照。
故乡是用来怀念的,乡愁是无数个不眠之夜移民的感伤,也只有经历过离别,将故乡完全葬送,永远离开故土,才能真正懂得故乡的意义。
没有故乡可缅怀的人是悲哀的,移民们的故乡埋葬在水底,午夜梦回,柔肠寸断,再也寻不到根,找不到童年的足迹,也没有青春的注脚,想家时只能看看故乡的云,
离别之殇,对于库区的移民是难以承受之重。梁园虽好不是久留之地,他乡江南电竞官网app下载再好,又怎能比得上故乡?故乡的水是那么甘甜,故乡的月亮是那么皎洁,故乡竹林森森,故乡荷叶田田,甚至连乡音听起来也是那样悦耳。
我曾和一位库区移民朋友喝酒,喝着喝着,他情不自禁地忆起家乡。他说,老家院子里有一棵香椿树,儿时春天采下嫩嫩的椿芽,母亲用来炒鸡蛋,鸡蛋金黄亮色的,椿芽扑鼻香。一家人在春日的暖阳下,围坐在院子里小方桌上,边吃边话家常,乐融融的。这些年,再也没吃过那么香的椿芽。
我问:“那棵香椿树呢?”他沉默半晌,悠悠地说:“香椿树连同那个撒满童年欢声笑语的小院都沉入水底了。”酒至半酣,他长叹一声:“我们整个村子都淹了,故乡再也回不去了。”
每逢五月樱桃成熟的季节,满树红红的樱桃承载着十堰人的乡愁。迁往各地的移民会重返故乡,赴一场樱桃之约,尝一口鲜,也解一腔乡愁。有迁往随州的移民朋友临行依依不舍,从老家带了一棵樱桃苗,栽在异乡的土地上,日日精心呵护江南电竞登录平台,只等樱桃挂果。其实,他栽下的不是樱桃树,而是满树浓浓的乡愁。身在异乡的他每时每刻都在思念故乡春天洁白的樱桃花,小院里缀满红红果实的樱桃树,以及那些回不去的时光。
在郧阳韩家洲,每逢端阳,移民们像候鸟一样,从四面八方赶往故乡,赴一场龙舟之约。当赛龙舟的锣鼓点子响起,大碗酒端起,面对祖先没入荒草的坟茔,儿时戏耍过的江滩,还有那曾经的家园,这些赛龙舟的汉子五味杂陈。临走,他们会轻轻抚摸船桨,回望故土,约定来年返乡的日子。
天上飘荡多少片云,地下就流淌着多少乡愁。对于韩家洲的汉子,返乡的时光弥足珍贵。可不管咋说,他们还跑得动,哪怕一年一次,总还有个盼头。而对于风烛残年的老人,留在世间的日子越来越少,回乡可能是一种奢望。
多年前去襄阳旅游,在一家面馆过早。我和家人点了牛肉面和两碗米酒,边聊边吃。店里的老妪端来两碗米酒,非要送给我们。见我满脸诧异,她说:“我听你们说的是我老家那一带的方言,是从十堰过来的吧?”我点点头:“是的。”她搬个凳子,过来和我们拉起了家常:“我也是十堰的,我们是丹江口移民,搬到这里几十年了,还是不习惯。想家得很,家已经沉在水底,啥也看不见了。我70多岁,身体不好,老家又没有亲戚,回去一趟不容易,可能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听你们说十堰话,亲切得很。好不容易见到老乡,送碗酒款待一下。”
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于她,风烛残年,故乡是人生最美好的记忆,却永远被埋葬在浩渺烟波里。在异乡听乡音分外亲切,才会送酒以慰愁肠。我端起这碗酒,一饮而尽。这不是酒,而是移民浓浓的乡愁。我饮下这碗酒,也饮下老妪的乡愁。
这回我在库区采风,又想起那位送酒的老妪。荡舟时抬头看云,低头看水,我不知这烟波浩渺的小太平洋,哪片水下是老妪的故乡?哪朵云曾见过老妪青春的面容?
我住汉江头,君住汉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一渠水。我想,我们往北方输送的不仅仅是一库清水,还有成千上万移民浓浓的乡愁。我懂得老妪的思乡之情,千千万万北方受水区的人民也懂得库区移民的乡愁。为了一泓清水永续北上,移民们甘愿舍弃家园。
采风归来,我写下这首《丹江的云》,献给水下的古均州城,献给千千万万舍弃家园、无私奉献的库区移民:“我无法用语言,描述每朵云的情状/也无法抓住,飘过春天的每一朵柳絮/云朵是高的,我是低的/城堡是坚硬的,离别是柔软的/这辽阔的江面,掩埋一座古城/水下有均州人关于家园的所有记忆/我抬头看江上的云,低头思故乡的井/他们说均州城是铁打的/城垣的残壁曾传来金戈铁马的厮杀/庭院梧桐下飘过秦香莲嘤嘤的哭声/还有永乐年工匠们修静乐宫的号子/如今这一汪碧水/将千年的故事掩埋/唯有潋滟的烟波/荡漾在云的心间/我看云的时候/想起满城飞花的均州/我看水的时候/听到遥远渡口离别的哭声/那些春天的印记随风飘走/化为一朵云,或一片柳絮/前世我是静乐宫里修行的女子/守着晨钟暮鼓/看江帆点点,离人杳杳/今天,我在渡口与古均州邂逅/看云,想多少情思散落在人间。”